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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12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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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12 章

自漫漫長夜行來,他並非只是個良久不言的軀殼,還有一顆一直未敢從深淵攀出的心,撲騰撲騰跳在無盡歲月裏,周身冷風如鐵篦撓身,長袍抖若掛起的長幡,睜目去尋,仿佛置於寂滅,閉眼是黑暗,不閉亦然。

浮澤已完全變了模樣,幹涸的水坑,枯黃的野草,光禿禿的樹幹,原先的福澤寶地,而今去了福字化作浮幻,成了真正的浮澤。

犀渠皮做的披風已與她一並入了土,白毛怪和隱這兩個名字也是如此,浮澤的山林中又多了個小土包,加上巨龍那個大土包攏共兩個。

望著天邊月,細數夜幕星鬥,初時黃昏的顏色若浪頭打過去又快速退卻,黑夜便若潮水跟著淹沒天地,直至沒了一丁點兒雜色。

他已經記不清這數月來的個中細節,世間之事浩若煙海,見望月的第一眼卻仍歷歷在目,如今回想,那夜裏她長發飄逸輕拂面龐,如一頭小鹿自林子深處緩緩而來,一頭鉆進自己懷中,漫漫歲月將初見那幕放在心裏頭慢慢打磨。

他已不似初見少白倒在南邵王宮的屋頂上那般無措,而今沈靜下來,若非要問他緣何將自己弄得如此狼狽,該是會答一老早便曉得假如殺了少白,望月就可能更早回來,但即使是殘破不全的靈魂也寧願守著說什麽都下不了手。

朔月坐在那小土包邊上,蛾眉插進土中,三兩株野刺玫生在這墳旁,吸納他的靈氣長勢尤其好,不過幾月便已郁郁蔥蔥,臥在樹下,獨自熬著一腔孤寂,於破曉時分陷入如泥沼般的夢中。

那日晴空未雪,天上的艷陽尤其濃重,似打翻了胭脂盒盡數撒在天際,東海之濱,北禺緊鄰著東彌國的岸上,海浪拍打著礁石,冰冷的海水摔碎在大小不一形狀詭異的石頭上,化作點點珠翠終消失在岸邊。

她立在最高那塊石,身上披著黑甲,身後飄一環刃,雙目緊緊盯著海面。

真龍死後許多年,困於方外的魔族派了一個族人尋到浮澤,說是來找真龍,魔族久隔於世,外界只知道這真龍早年間居於決明山,之後去了哪裏無人知曉,真龍之死本就沒有外傳,那魔族千辛萬苦才在浮澤之中尋到生息,卻也因長途跋涉命不久矣。

死前吐出一句話:天將大亂,不覆生焉。

朔月恍然記起真龍死前也模模糊糊說過類似的話,也正因此初時推斷浮澤是要變天了,可誰能料到這所謂大亂並非單單指浮澤,還包括浮澤之外更為廣闊的天地。

見朔月遲遲不語,望月心中憂慮更甚,借著海上月回頭看,那雙深邃眸子亦回望著她。

朔月沈默半晌,分明是想說些什麽,可卻是第一次覺著有萬千話語堆在心頭上,一開口不知從哪裏說起,海上漸漸升起濃霧,而隱在濃霧之下的究竟是什麽還無人知曉,他們都在等一個答案。

心裏那根弦兒一直緊繃著,自遠處而來的海霧逐漸彌漫,一朵雲也跟著被推到了月亮前,恰好將其遮了個嚴實,她指著那月亮,頗有幾分調皮:“你瞧,跟我出生的那夜一樣!”

“出生時的事你也能記得這麽清楚?”朔月原皺著眉,聽了這話卻忽放松笑了。

“那當然……”她撒了謊,那夜的月到底是什麽樣子哪裏還會記得。

但她記得初時體弱,林中妖獸下山,將她視作獵物,朔月為護她徒手搏獸受了傷,昏迷了三五天,一口食物也未進,醒來第一件事便跑到龍墳前,折了一根粗樹枝,閉口不言一門心思掘著。

那時她十分不解,甚至有些生朔月的氣,哭著阻攔,奈何力所不及,只得坐在墳邊兒哭個不停,如今想來也是蠢得很。

朔月冷著一張臉,拔了龍鱗斷了龍角。

也不知為何她那時就覺著是天大的事,天都要塌了,朔月好似一貫並未把那條真龍當回事,只有她還念著些許情誼。

她哭著問:“朔月為何要做這樣的事,娘親她……”

“好在沒有腐壞。”朔月蹲在地上,用石刀劃出一道口子,拔下龍鱗,瞧那表情很是吃力,一轉頭目露寒光,瞬間丟了理智,“我從來沒有娘親,我只有你!”這一怒將手中石刀狠狠丟在地上。

朔月說的沒錯,就算沒有那條龍,也不妨礙化成別的什麽生在這世上,只有她承了實在恩情。

被如此兇了一遭,她臉上掛著淚珠緊閉雙唇不敢出聲,一雙星眸含淚默默看著朔月,妖獸驚嚇尚未撫平,朔月一暈幾日擔心尤在,又來了這麽一出,她坐在墳前攥著兩把土,心中郁結一時無法疏解。

朔月沒錯,那是她錯了嗎?

“對不起……”朔月斂眸小聲說,轉回頭拾起石刀繼續拔著龍鱗。

她自地上爬起,兩步走到朔月跟前,無意擋住了那夜的月光,留下一地黑暗陰影,臟兮兮的手伸到朔月面前。

朔月一擡頭,好不容易重回冷靜,卻見她面上淚痕在夜裏尤為明顯,似散著晶瑩光華,低頭攤開緊握著石刀的手,而今滿是龍血與泥汙,加之饑餓帶來的眩暈,胸口每一次起伏都覺著渾身力量被一點點抽走,緊接著一雙手開始不受控制發抖。

她往前又行兩步,將朔月擁進懷中,輕撫發絲揉開眉頭,“沒關系,我知道的,浮澤在變,變得日月無常,你只是擔心保護不了我,對吧?但我會強大起來,不會再哭鼻子,我也要學著保護你,保護想保護的一切,而不是將所有都負擔在你肩上。”

朔月覺著好似渾身都被溫柔包圍,像躺在柔軟草甸上吹著清涼微風,又像是一腳踏入浮澤澄凈的水汪裏,驀然擡眼倩影入眸,有那麽一刻生了些許自私念頭,若是真能將她關進自己的心,他怕是真的想這樣做。

“我真的怕有一天會失去你。”擡起手,抹去她面頰的淚,“我方才不是有意的,不該沖你那樣大聲說話,我……”心中五味雜陳,如有一雙手擰著朔月的心,而今恨不得攥著那石刀將自己刨開給她看看,也省得有些話羞於啟齒躊躇在胸,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
她微微勾起唇角,像是在哄一個孩子,旁日裏都是朔月讓著她,如今兩相調轉,“別擔心,我永遠不會讓你孤身一人……”

朔月猛然擡起頭,胸膛裏一團火熱,撲騰撲騰跳著,“我心裏……”

良久沈寂,樹上蟲鳴顯得那樣刺耳,深深吸了一口氣,緩緩吐出,“有你……”

她垂頭怔怔望著懷中之人,四目相對之時,面上的淚還未幹透,清風徐來一陣涼意。

那時的記憶至今仍舊嶄新,哪怕時至今日她還清楚記得朔月的每一個動作與表情,直到遇見那魔族,他們才知曉真龍緣何會死。

她說她要趟這攤渾水,既受了一絲真龍之力,便不能坐視不管,眼睜睜看著浮澤乃至天下盡數覆滅,她想知道到底是什麽鬼東西能攪得天下大亂。

朔月聽得一楞,她似乎已不再是初時那個只會依賴自己的小黑泥鰍。

回憶至此,夜風推走了蓋在明月上的雲彩,也推走了覆於人心上的烏雲,望月擡頭一看,圓潤如盤的月亮變了顏色,不似白玉皎潔而是鮮紅如血,招來弦未輕手撫摸,若是能護得天下安穩,那死去的真龍該也是知曉的吧?

遠處浪潮激蕩,海的深處漆黑一片,過了許久濃霧才被風撥開,留出一片空蕩詭異的海面,血紅色的月光下,望月瞧見一些東西在黑暗中湧動著,像是無數密密麻麻的蟲子踏著海浪而來。

她雙眸一凜,面露厲色,弦未被拋了出去,飛快旋轉沖入霧的盡頭,又帶著什麽飛快轉了回來,尖刺上淌著黑色的液體,她看向朔月,不過片刻,耳邊聲音嘈雜,並非是海浪之聲。

這似乎比她預想的還要糟糕,隨著越來越近,那些蟲子雖逐漸有了人的形狀,卻沒有瞳仁,渾身冒著毒氣,哪怕是踏過的海水也被染得墨黑,忽聽海中一聲嘶吼,她見勢頭不對,踏石飛天直沖而去,揮手操縱弦未,那環刃裹著熒光破空而上俯沖而下,弧度絕美。

眼前鬼怪盡數倒下,她望了一眼身側緊握蛾眉的朔月,心想著若這樣簡單,真龍怎麽會亡?猶豫不過剎那,有什麽東西自海水之中緩緩升起,竟是方才砍殺的那些鬼怪,而今竟又拖著殘軀站了起來,與之一並出現的巨大怪物抖掉翅膀上的海水緩緩升空。

她心中一驚,怎麽會有這樣難殺的東西?!真龍所言是真,這東西倘若泛濫成災,莫說一個浮澤,怕是天地盡數被黑暗吞噬都近在眼前。

她攏出熒光將海水攪亂,踏著浪頭飛至更高,便見著從那怪物身上抖掉些許閃著熒光的塵屑,這塵屑落到哪裏,哪裏就變成了焦黑色,正覺著不對勁,身後朔月一把將她抱住,捂住口鼻後退了很遠。

“你是不是也覺著不對勁?”她警惕起來,初時的確輕敵了,“不能碰,大概是毒,怕是會腐肉爛骨!”兩人都心覺不妙。

巨大怪物揚起翅膀奮力一扇,望月見狀一躍而上,操縱弦未在空中飛快旋轉,抵禦飛來的塵屑,那怪物黢黑空洞的眼睛像是擺設,癲狂般肆意攻擊,至於套路招數皆不在意。

“我來擋它,你顧下頭,千萬別讓鬼怪上岸!否則當真護不住了!”她一邊兒與巨怪搏鬥一邊兒大喊,“孽畜!竟敢造次!”

如此打了幾日,兩人身上盡數是傷,絕望像是這無際大海,一點點侵蝕她的心。

最後一下劈在眼前怪物頭上,她實在已經力竭,身上皮膚正不受控制化回龍鱗,朔月身上的傷並不比她輕,還被許多鬼怪絆住,已是分身乏術。

她殺紅了眼,隨即仰天大喝一聲,“觸吾逆鱗,你怕是活夠了!”轉眼化作一條黑龍,一口咬在了怪物的脖子上,瘋了似的甩起頭來,與之纏鬥到一處去了。

怪物自也不罷休,用爪子不停蹬著她,龍鱗被抓掉了許多片,落進海裏沈了下去,身上傷口不住往外流血,來不及看,一尾將怪物甩入海中,口中團來熒光直擊而去。

帶著毒的塵屑盡數落在她身上,腐蝕著她裸露的皮肉,疼得口中呵出滾滾熱氣,正值此時,怪物卷土重來,她心一橫,抓著它齊齊墮入深海,換得海面片刻寧靜。

這場仗打足了七日,那些個惡心東西就像是退潮的蟹,不管不顧縮進海裏。

朔月龍身立在海中,卻已尋不到她的身影,一頭紮進海裏,於海底見她,似初生臥在浮澤大坑裏沈睡著,不顧激流,直奔而去,托著她的身子游到岸上。

一滴淚自眼角落下,她喃喃喚著:“朔月……”可怕的是即使怪物退了,身上的傷並沒有停止惡化,還是一點點腐去血肉,她說:“我想回家……”

朔月捧著冰涼的白色熒光敷在她傷口上,只希望能一解她身上痛楚,誰知眼前人身子一蜷,自鼻息處哼了幾聲,“痛……真的好痛……我害怕……我想回家……”

“望月!”不自覺已是淚流滿面,果斷將她抱起,往浮澤方向趕去。

奈何七日大戰,將她自海底救起已耗盡了氣力,就算朔月能不顧顛簸趕回去,懷中之人卻是萬萬承受不住了,她身上靈氣正向外溢出,唇角隱隱滲出血跡。

行至決明山上空不得已落了下來,彼時,決明山頂白雪皚皚,黑龍與白龍蜷在山巔,許是冰雪使她好受一些,神智漸漸清醒。

“再等等,就要到家了。”此時,朔月清楚曉得她已是筋疲力盡,現在的身子根本經不住這般折騰,自己的心似被摔在地上跺了幾腳。

不知是不是眼前出現了幻象,她喃喃說著:“這地方……我好像見過……”

天上的雲層而今疊得厚實,風起將其吹得如似揉皺了的紙,不久後一片雪花落在鼻尖。

“浮澤入冬之後也有這樣大的雪,我還記得每一個冬天,朔月怕我無聊,都會在雪下藏很多好東西,引著我找,榛子、橡子、松塔、栗子……”她如今雙眼已無神采,卻非要咧嘴笑給朔月看,“我想吃浮澤的野果,那個紅彤彤酸酸的果子,朔月去給我找好不好……”

朔月卻聽著忽覺茫然,心慌得厲害,是無如何也不情願在此時離開她的,躊躇了許久,聽著她一直在耳邊一遍遍央求問好不好,終於下定了決心,“好,你一定等我回來帶你回家!”說完騰空而起,獨自飛向浮澤。

在夢裏,漆黑的夜,巨大的火球從天而降,直直砸向山巔,激起滿地雪白和遍地碎石。

“朔月,該起來了,我們回家吧……”火光中,她的面龐越來越清晰。

朔月朝著光影處狂奔,狠狠摔進一片冰冷之中,用盡全力卻什麽都沒抓到,眼睜睜瞧著那團光影飄向天際。

夢斷,猛然睜眼,似抽搐般抖了幾下,身子依舊靠在那小小土包邊,他摸了摸面頰,沾濕了掌心。

沒有植被的山巒像是個巨大的面具扣在平地之上,清晨時分擡眼望去滿目絕望,唯餘周身這一小片青草綠樹尚堪一看。

手裏捧著存下的野果用來果腹,紅彤彤,酸酸的,今年冬日,浮澤沒有下雪,朔月想等一等,他的命足夠長,說不定就等到了呢?

一縷熒光在無人察覺之時於遠處飄著,似水中漩渦般打著轉兒,如天地初開攪動那拂曉晨光,撥亂天邊薄雲,去了金輝,留下一抹綺麗的紫。

熒光飄飄悠悠落下,浮澤的大坑裏忽冒出極盛光芒,朔月震驚看著,一時竟忘了從地上站起來,心有萬分急切,目光似夏日烈陽,不自覺面露喜色。

光芒化作薄紗,被包裹著的人緩緩睜開眼,長發散在背後,卷翹的睫毛上沾著細密水汽,第一眼便見著輝光退去,白雲隨風飄走,撐著身子坐起,提著紗裙好不容易攀上這大坑,周遭卻是一片荒寂,唯有一抹顏色落入眼底。

野刺玫開著粉紫色的花兒,風吹過時,枝頭微顫,樹下那人笑著笑著竟哭了,兩相對視,一個邁不動步,另一個站不起身。

朔月緩緩攤開手掌,幾枚小小野果像是落霞有了形狀,勾了勾唇角,一時不離望著站在遠處那人:“你愛吃的果子熟了,我答應你的……”

望月拖著長長紗裙走到他跟前,似拔龍鱗那夜一樣,替他拭去淚水。

面上淚似春日江水,融了冬冰就再也管不住了,他大約這輩子都沒這樣哭過,卻又仍撐著面子盡量不發出聲音,有一雙手輕撫在他頭頂,冰冷之中得了一團火熱。

朔月擡起頭,往常泛著冷意的淺色眸子而今竟熱烈得叫人招架不住,恨不得與眼前人融為一體。

他開口,本就低沈的嗓音帶著哭腔,“我想你……”四目相對,心上人卻不似隕星之前那般熱切,他怔怔望著,心如斷弦之琴,一聲之後再無動靜。

“對不起,我……”望月倉促挪走目光,下意識瞥著地上的青草,愧疚感湧上心頭,“我丟了些東西,陪我去個地方。”

“好。”朔月緊緊抱住她,生怕一撒手又是一場夢,夢醒後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就會盡數散去。

她問:“你都不問問我去哪嗎?”

“無論去哪。”朔月擦凈淚痕,再怎麽樣,至少回來了,不是嗎?

“嗯,陪我去拿點兒東西回來,屬於我的東西。”望月轉過頭向肅辛城方向望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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